作者:白晓霞 来源:转载
发布/更新时间:2017-03-11 14:50:40
灞陵桥在甘肃定西渭源县,虽偏居在陇中深处,却因纯木材质幽静心而禅意深深,桥边的古木和石碑在春深时节也气度从容暗香来。
桥在一年的四季中有不同的景致,在一天的十二个时辰里也有迥异的韵味,很难说是雪意更美还是花枝更艳,大抵,只要契合个人的心情便是最美的风景,正如中国古典美学所说的“意境”,那种审美的快乐只是主客观契合之后产生的一种艺术力量。如今的灞陵桥,早已退出了实用的舞台,成了文物,成了风景,成了人们冥想静思的好去处,在这样的语境中,它的景致更美了韵味更深了。
从前年夏天到今年春天,我去看过灞陵桥很多次了,大多数时候都已是暮色沉沉,只遇到过一次落日满襟,那一襟晚照让我觉得十分惊艳,夕阳的余晖其实有一份内敛的明艳,干净柔和,在古朴的木桥之边落满独行天涯的中年人的衣襟,确实酿造出回首过往思考前路的哲思氛围,那份意境,或许是“寒不改叶绿,暖不争花红,富不行无义,贫不起贪心”的自信淡定,或许是“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的成熟豪迈。
灞陵桥始建于明代洪武年间,最初是徐达将军为了战争而修建在渭河之上的便桥,再前溯,它的得名与秦穆公雄心勃勃将渭河的支流“滋水”改称为“灞水”有关,与汉文帝的陵墓灞陵有关。然而,千载而下,在渭源,这木桥也如百年修行的高僧,早已没有了战争和霸业的硬朗气息,留下的,都是生活的烟火味道,温暖恬淡。
据说灞陵桥在1919年重建时才由平桥变为拱形,纯木的悬臂拱桥独领风骚,在渭河之上“既济行人,复通车马”,在过人、走车、赶畜的世俗生活中,桥与人产生了亲密的感情,于是,当地人对它有了“昵称”,相对于它的一个香艳别称“渭水长虹”来说,我更喜欢人们把他称之为“卧桥”,也可能是“握桥”,因为,这两个字眼都很形象,带有很浓厚的烟火气息。那种气息,时常流溢在渭源这个黄土高原和西秦岭两种地貌相接合的既雄浑又秀美的小地方的每一个角落,也养就了小城人温和自足的文化性格。
这种文化性格生长在渭源人可口的家常便饭中,可能是一锅子碎面和煮洋芋,也可能是一钵儿酸饭和腌咸菜。滚滚烫烫的口感,香香美美的味道。
这种文化性格生长在渭源人对大自然的真挚热爱中,正如花儿所唱:“什么出世耐寒霜/什么跟着太阳转/什么雪压不怕死/什么发芽三九天/松柏出世耐寒霜/葵花跟着太阳转/梅花雪压不怕死/马莲发芽三九天”。朴朴素素的句子,实实在在的道理。
这种文化性格生长在渭源人重视的那些民间节日中,酬谢山神的麻家集“拉扎节”、酬谢农神的会川本庙庙会、快乐自己的莲峰山“花儿会”。热热闹闹的外形,干干净净的内心。
这种文化性格很温和,却也很踏实,很自足,却也很自律。
黄昏时灞陵桥边的所有风景都是对这种温和自足生活的最真切展演,在那些闲淡的散步中,人们往往把人性中最从容的一面释放了出来,表情放松,是一种对幸福生活的最大珍惜。在那些闲淡的聊天中,人们往往把人生中最辛苦的一面化解了开来,语调平和,是一种对苦难生活的最大谅解。是啊,在干旱少雨的陇中,人们是勤勤苦苦的,在靠天吃饭的陇中,人们是知足常乐的。或许,那份吃苦耐劳中的温润和隐忍,就是这个曾经叫做首阳的小城最令人感动的地方性格吧。
长寿的灞陵桥便这样静静含笑看着人来人往、草长莺飞,时事的更替之中,建了又毁了,毁了又建了,经过了同治年间的战火,经过了民国时期的变迁,桥体设计越来越合理,桥的功能也越来越重要,但他依旧温厚处事,风雪来临的日子,他如一个慈祥的老人,有月亮的晚上,他如一个睿智的僧人,始终用它普渡众生的慈悲之心守护着这座小城,那些无法用言语去表达的苦难都化做了远行的力量,随着河流一路奔向青草更青的地方,如宝石在夕阳中熠熠生辉。这样看来,这是一座有生命的桥,阅人无数,外圆内方,在一襟晚照天地一人的静谧时刻里,触摸那些纯木的桥面桥底扶手栏杆和廊房,感觉木桥因为风雨而略显斑驳的肌肤和从不曾因风雨而褪去的暖意,每一个平凡的生命是否会得到一种深刻的关于温厚的觉解?
是啊,温厚是人生最大的觉解,温厚不是廉价的懦弱,是穿越风雪之后对弱者的悲悯关怀,温厚不是无原则的退让,是艰辛拼搏之后对强者的不卑不亢,成熟的温厚者始终对世俗生活的真善美存有不变的热情信念,也始终对天地万物的苦难痛存有不变的关怀之心。就像眼前的灞陵桥,在千年的岁月风霜中,毁灭,重建,衰旧,修缮,在这样一次次的磨难和重塑中,喜怒早已不会形于色,苦乐早已不会示于人,那是一种韬光养晦,那是一种藏器待时,那是天地间一份有内涵的大自在。唯一不变的,只有对芸芸众生的无尽悯恤,每一次浴火重生之后,依旧以木质的朴拙外表甘为人桥,在岁月中凝聚了温厚,在温厚中成就了功德,在功德中结晶了霸气。
于是,在这样的温厚气氛中,灞陵桥上的那些书法匾额便格外耐人寻味。那是1934年8月灞陵桥重修工程竣工后,当地政府求取的一些书法精品,字体都很漂亮,喻意也很深刻,对渭河的地理战略意义、文化历史意义都有很到位的总结,然而,百姓对这些匾额的理解却很有限,平凡的生活如渭河东流,这些普通的生灵更关心柴米油盐的事情。二者之间似乎也并不矛盾,因为,用温厚的眼睛来看,当具体到每一个平凡个体时,所谓的大事和小事,本来就有着辩证的关系,因为,有不同的天资,更有不同的欲望,或许,我们也只能在相对的文化视野中去理解那些千差万别的大事和小事。